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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五、从中观到中观派
      ——立场的转换

重点提示

 ● 龙树以来的中观:中道立于胜义谛
 ● 清辨之后的中观派:中道立于二谛
 ● 二谛成为中观派的支柱性理论
 ● “缘起性空”理论的背后是二谛

  

  我们前面说,都空干净了怎么办?在实践、伦理上怎么落地?瑜伽行派已经给了我们一条道路,就是在言说自性上坚持空的立场,而在离言自性上建构。离言就是什么呀?就是胜义。我们说胜义和世俗,世俗皆依言说,离言的就是胜义。那么瑜伽行派是一种什么样的理论结构呢?在胜义上有,圆成实性也是胜义,依他起性从某种角度说也是胜义,但有的时候,也把依他起性也跟世俗联系起来,它是世俗显现的机制,而从它真实存在上讲,也算胜义。所以二谛和三性不太好一一对应起来。大致归纳瑜伽行派的这种理论,在胜义上有,在世俗上无,也叫“真有俗无”。遍计所执性是我们的世俗概念所诠,要打击得干干净净,渣都不剩,而所有的因果、伦理、道德、修行阶次等等,这些个方便、抓手,都是建立在胜义上的。这是一种相对比较稳妥的建立,告诉你这个不行,那个行,这个不好,那个好,都是以胜义为参照物的。当然,你可以说这是人为构建的模型,但是它确实有打击虚妄执著的效用。那么,还有另一个方向上的落地模式,无非就是反过来,在胜义上保持什么都没有,但在世俗上往回找补,走这一条道路的,就是中观派。

  这里需要先明确两个概念,“中观派”(Mādhyamika)和“中观”(Madhyamaka)还不一样。中观是龙树的思想体系,中观派是从6世纪的清辨论师以后,跟唯识形成对立的一个学派。“中观派”这个词,据学者研究,最早就是清辨开始使用的。那么中观派为什么要跟瑜伽行派打架呢?因为他们一听,唉?你们瑜伽行派在胜义上找补回来了,这不行,胜义上怎么能说有呢?还有圆成实自性?还有依他起的识?这不行!龙树说是空,那必须得是空干净,胜义上绝不能找回来,如果要找,可以世俗上找。这就是中观派的观点。前面我们说瑜伽行派是“真有俗无”,而中观派就是“真无俗有”,这下俩派就正顶上,打起来了。所以,瑜伽行派和龙树的中观思想是打不起来的,只不过策略有点不同而已,但是瑜伽行派和中观派就能打起来。

  中观派有很多理论建构,我们这么短的时间,没有办法把这个整个中观派的理论捋出来,我就选一个点,中道。我们知道,中道可以说是中观思想的一个基本立场,我们就选这一个点,来看一看中观派这里到底有什么变化。

中观—中道立于胜义

  那我们先回忆一下,前面说龙树的中道,是把一切概念的预设前提给挖掉,挖干净了,什么都没有了,所以非有非无,非常非断。龙树说这个中道,就相当于是“空性”,相当于“缘起”,这些都是真理,是胜义。虽然我没有找到龙树的原话,但可以说,因为空性是胜义,龙树的中道就是胜义,就是真理,是龙树的根本立场。前面我们还注意到一个特点,龙树论述中道远离二边的时候,没有提过二谛,因为他把中道这个根本立场建立在胜义上就够了,提世俗干啥呀?世俗那都是错误,有什么用呢?什么时候他提了二谛呢?判分佛陀教法的时候,说佛有的时候说有,有的时候说无,但不是说有说无都算数的,说有的时候不算数,为什么呢?佛随顺世俗方便而说,你得揣摩他的话外音,说无的时候、说空的时候才算数,那才是随顺胜义而说。此外,龙树还说过,作为世俗谛的诠表机制,言说也是有作用的,佛以言说诠表胜义。所以,龙树的二谛是这么一个理论结构和作用,和中道没有联系。现在看一下,现存最早的一部《中论颂》的注疏,公元4世纪的《无畏疏》,是怎么理解中道的。这是我从藏文翻译的:

《无畏疏》第十五品《有与无之考察》(D 61b7)

  笔者译文:这样,由于认为事物是有是无都会造成多种过失,所以,诸事物无自性之说,即是见真实,即是中道,此者即是胜义成立。

  这说得很清楚了吧。中道就是胜义,就是成立在胜义上。

  那么再看后人的立场。话说就到了公元五六世纪,印度一位论师叫佛护(Buddhapālita),南印度人,按说是一个挺牛的人,但他这辈子所有的论著就留下一本,就是给《中论颂》写的注释,而这部注释过去只有藏文翻译,没有找到梵文本。后来我在西藏贝叶经之中发现了梵文的残叶,还是不全,我的博士论文做的就是这个残本。我希望以后综合梵本和藏译本把这部书翻译成汉语。这位佛护很有意思,他能把《中论颂》这么枯燥的东西,讲得跟说相声似的。

  对于佛护的中道,我们分几点来看。第一点,我们看一下,面对现量所见的指责,佛护是怎么回应的。什么叫现量所见?“现量”这个词是一个因明学的术语,就是眼前看见的,比如说,你说这东西不存在,我啪摆你面前,不需要证明,这就是现量。你第一眼感受到,现前所见,不假分别,就是现量。“量”是一种认识标准,现前所见就具有证明力,可以作为依据,这就叫现量。那么可以想象,你说这个也空,那个也空,大家第一反应,面前一个大活人,你说我不存在吗?这就是现量。对于这种现量所见的执著,我们回想一下龙树是怎么回应的?一个字“傻”。对方说你看不见有东西在生在灭吗?龙树说,对呀,那是因为你傻你才看见的。那么我们看一下佛护对这个问题是怎么回应的,这里他的相声风格就出来了。

《佛护中论释》第二品《已行、未行、正行处之考察》(D 173b2−b4)

笔者译文:对此[对方]说:世间现见的事物,你岂能这样絮絮叨叨地攻击?[世间]谓“无彼则不是行者”,“观待彼则此是行者”,“彼”即是行走动作,“此”亦即行者。
  回答:那你岂不是急欲得子而与黄门行[房事]?

  这段选自第二品,就是讨论有没有行走、谁是行走者的那一品。有人说,你睁眼说瞎话吧,行走的人肯定是有啊!观待这个行走动作,他就是行走的人,没有行走动作,他就不是行走的人,这么简单的道理,岂容你“絮絮叨叨地攻击”?看佛护怎么回答。我的译文是字字对应着藏文翻译的,因为文献学要求译文不能有任何自己的加工,所以读起来会有点诘屈聱牙。“那你岂不是急欲得子而与黄门行[房事]?”我顺一下,你们就知道这话说得有多逗了。“黄门”就是人妖。什么意思啊?就是说你想儿子想疯了吧,你跟人妖上床啊?人妖是不能生育的。这里的意思是,你为了证明你的论题,明明没有证明效力的东西你拿来就用,你跟我谈现见,疯了吧!现见是没有用的,就好像你想要生个儿子想疯了,抓一个人妖就上床,你不知道他根本生不了孩子吗?所以大家看,跟龙树说的一样,“傻!”这是一种直接否认,没有任何折中退让,为什么我会说“折中退让”?因为后面有的论师就退了,下面我们就会看到,有另一种方式的回答。至少佛护的回答是:“你傻啊!”我们再看一段,也很有意思。

《佛护中论释》第七品《生、住、灭之考察》(D 195b6−a4)

笔者译文:[对方]说:[你的论点]在现见的层面上是没有因义的(逻辑意义),这是世间共许成立的。世间住而未灭的事物因为某种原因而灭去,这是孩子也分明现见的。因此,灭是存在的。
  回答: 所以,这应该也是你的慧所现见之事:
 “此分位者即不可,
 还以此分位而灭。
 此分位者亦不可,
 以他分位而得灭。”
(7.28)
  [……] 因此,灭不容有也是慧所现见的,所以应当理解所谓的“灭”是毫无所有的。

  这里讨论的是有没有灭的问题。 有人指责说:你这个观点,放在这个眼前现见的这个层面上,没有任何逻辑意义,就是完全不成立的意思。说这世界上连小孩都知道,灭是存在的,一个东西会由于某种原因而灭,这还有什么可讨论的吗?“连小孩都知道”的意思是这是现见的呀。然后佛护回答:“所以这应该也是你的慧所现见之事。”这是严格的文献学翻译,改成通俗语言的话,就能体会到佛护是怎么说相声的。对方说:你睁开眼睛看看啊,连小孩都能看见事物在灭,然后佛护说:你动动脑子想想啊!下面就引用了龙树的颂文:“此分位者即不可,还以此分位而灭。此分位者亦不可,以他分位而得灭”,中间我省略了一些,佛护随后说:“因此,灭不容有也是慧所现见的,所以应当理解,所谓的灭是毫无所有的。”你以为看见的灭就是真实吗?你给我描述一下这个灭怎么灭?这个事物以它自身的形态来灭,还是以别人的形态来灭,如果还有自身的形态,就不是灭,以别人的形态更不可能灭,就这么个意思。这应该是你“慧所现见”。别人说:你瞎啊?佛护说:你傻呀?

  上面我们看到了佛护对现量所见的事实的直接、无情的否认。那么下面第二点,看看佛护对于中道的定位。我们知道龙树说过,缘起就是空性就是中道,应该是把这一串都放在胜义上了,我们看看佛护是不是这么理解的。

《佛护中论释》第五品《元素之考察》 笔者译文 (D 182a6−b5):

  [对方]说:这里,诸佛世尊所说法主要是基于蕴、界、处,如果蕴、界、处是无,这些[教法]岂不成为无义?如果不应说这些[教法]是无义,又该如何说?
  回答:我们没有说蕴、界、处是无,我们只是反对说它们是有。[有与无]两者都有大过失。[……] 因此我们说,由于缘起,就远离了有与无的过失,[也就]不是断也不是常,而我们不说“无”。所以,对于我们,基于蕴、界、处的教法不会成为无义。
  [……]
  少慧之人不理解甚深缘起,认为事物是有是无,断见常见障其慧眼,这些人不能见息灭诸见的最善涅槃。所以,不如实见真实,其心乐于戏论,对于这些人,基于蕴、界、处的教法才会成为无义。因此,这就是胜义,不要恐惧!

  这是佛护设计的一段问答。有人挑事,说佛曾说过,这世界有五蕴、十二处,十八界,这些都应该有才行啊,要是没有,那佛不就白说了吗?不就是说瞎话吗?你要敢说佛瞪着眼说瞎话,你也太胆大包天了吧!如果你说佛不是瞪眼说瞎话,那你又怎么解释,“世界一切都不存在”?你看佛护回答:“我们没说蕴、处、界是无,我们只是反对说它们是有,有与无两者都有大过失。”这显然用的是龙树的挖掉预设前提的方法,是我压根就不认为有蕴、处、界,所以我既不认为它有,也不认为它无,所以我没说过它无。当然,这个回应有没有效力,我们可以再讨论,但是注意一点,至少这里佛护没有退缩,没有妥协,这点是很明显的。

  然后佛护举出了缘起:“因此我们说,由于缘起,就远离了有与无的过失,[也就]不是断也不是常,而我们不说“无”。所以,对于我们,基于蕴、界、处的教法不会成为无义。”要不看上下文,你会觉得,这不佛护还是认为有缘起吗?缘起往往被理解为介于有无之间的一种存在,既有又不实,既无又不是全无。是这样吗?接着看,“少慧之人不理解甚深缘起,认为事物是有是无,断见常见障其慧眼,这些人不能见息灭诸见的最善涅槃。所以,不如实见真实,其心乐于戏论,对于这些人,基于蕴、界、处的教法才会成为无义。”这又把皮球踢回去了,正是那些不明白的人,见有见无的人,他们觉得佛说有蕴就有蕴,佛说有界就有界,看他们好像是佛的好弟子,其实它们是没有认识到甚深缘起,没有见到终极的涅槃,就是“息灭诸见”。“因此这就是胜义,不要恐惧!”什么意思啊?我说的这个甚深缘起,它就是胜义。

  这里我们还要推一推。龙树说过空性就是缘起就是中道,佛护这里说执有执无、常见断见都是因为不明白甚深缘起,也是说缘起就是中道,然后他还点出来“这就是胜义”。把缘起放在了胜义上。另外,佛护在第五品的解释中,还用了“此缘起之甚深胜义谛”( D 158b5−6)这样的表达,而且,佛护在第十五品的注释里面还原句引用了刚才我们读过的《无畏疏》的那句话,说中道就是胜义成立。所以综合来看,佛护认为缘起就是中道,就是胜义。注意,中道就是胜义,就是没有世俗谛什么事儿,所以这里的缘起不是世俗上的生灭。待会还会看到完全不同的理解。

  再来关注一点。所有讲空的人都会面对这种指责,说你这是顽空吧,是断灭见,这世界啥都没了怎么行呢?我们看看佛护是怎么回应的。

《佛护中论释》第十八品《我与法之考察》(D 243a3−b2)

  笔者译文:[对方]说:所谓“无此世,无来世,无化生有情”等观点,与所谓“一切事物不生不灭”的观点,两者有什么差别呢?
  回答:两者有巨大差别。你不知道空性之义,所以才会认为两者是一样的。一个不由思择而舍之人,与一个择已而舍之人,两者虽然同样能舍,然而,说不择而舍之人是为无明所缚,而后一种能舍之人则为诸佛世尊所敬重。两者有巨大差别。同样地,这里,认为“无此世”等等的人,其心为无明所惑,而后一种人认为“一切事物以自性而空,故不生不灭”,是为智慧所导。两者有巨大差别。
  再者,并未见到[此世之]无性,唯作“无此世”之说,就像生盲者说“这个地方不好”一样,因为没有眼,不能观察,所以[仍然]会迷乱而栽倒。同样,说“无此世”的人,由于没有慧眼,不能观察,则为此等过失所染。

  “无此世,无来世,无化生有情”,这就是常说的断灭见,而中观主张一切事物不生不灭,也就是一切事物都没有,所以不生不灭,那么中观人和那帮否定因果的断见、无见者,有什么区别吗?你们说的都是一回事啊,啥都没有。

  佛护是这么回答:“两者有巨大差别。你不知道空性之义,所以才会认为两者是一样的。一个不由思择而舍之人,与一个择已而舍之人,两者虽然同样能舍,然而,说不择而舍之人是为无明所缚,而后一种能舍之人则为诸佛世尊所敬重。”。所谓“舍”,就是舍尽执著。有人说我天生的不执著,也有这种人,看啥好玩意都不动心。还有的人是经过修行,经过努力认识到世界的真相,然后呢,对什么东西都不动心,不执著,说这俩种人看起来都不动心,都不执著,他们的结论是一样的,都是舍,但是俩人一样吗?不一样,过程不一样!所以,佛说那个不择而舍的人是个凡夫,是无明所缚,而那个“择已”,搞明白了才舍的人,他是为诸佛世尊所敬重。这俩结论一样,其实不一样,所以两者有巨大差别。

  “同样地,这里,认为‘无此世’等等的人,其心为无明所惑,而后一种人认为‘一切事物以自性而空,故不生不灭’,是为智慧所导。两者有巨大差别。”这两种人都认为这世界上什么都没有,前一种是脑子糊涂了,哪根筋跳错了,得精神病了,认为这世界上什么都没有,另外一个是经过认真的分析、思考,发现我们概念不能诠表到真实,认为我们所认识的世界什么都没有,这俩人不一样,一个是傻子,一个是智者,所以两者有巨大差别。

  再看下面又举了一个例子:“再者,并未见到[此世之]无性,唯作“无此世”之说,就像生盲者说‘这个地方不好’一样,因为没有眼,不能观察,所以[仍然]会迷乱而栽倒。”说那个认为什么都没有,无此世、无来世的人,他并不是真正明白了“无此世”这个道理,他只是,不知道为什么就糊涂了,或者是瞎蒙的,就说此世没有,来世没有。这就好像是一个生盲,就是生下来就是瞎子的人,他说这个地方不好,所谓不好,意思就是这地儿坑坑洼洼不平,他根本看不见这个地儿,他是蒙的,就算他蒙对了,这个地儿不平,你让他走,照样掉坑里,因为他看不见。

  那么“同样,说‘无此世’的人,由于没有慧眼,不能观察,则为此等过失所染。”那个说无此世的断灭见者,听他说的好像跟我们中观人经过分析、考察而得出的结论一样,但是他没有慧眼,所以还是会轮回、会执著、会染污。

  这里边,不是没有再讨论的可能性,这个回应够不够有力,此类问题我们先放过去。现在大家先注意看,单就这里的论辩形式,当有人质难说,你们中观学人和顽空见者,和断灭见者,说的都是一回事儿,佛护他怎么回答?他说:对!说的就是一回事儿,但是得出结论的过程不一样。是不是这样?没错,我们中观人和断灭见所说的,听起来就是一样,但是我们中观人是经过认真考察见到了真实,而得出来的结论,断灭见是蒙对了而已,这个不一样。就从这一点来看,这种回应是一种没有任何妥协的回应。也就是说,当别人问,你们中观人是不是否定一切?他说:对!没错!我们就是否定一切。但是我们是有理有据地否定一切。这其中没有任何妥协,不往回找补。

  我们刚才读过二三世纪龙树的《中论颂》,四世纪的《无畏疏》,加上五六世纪的《佛护释》,读到现在你会看见这帮人都怎么着呢?一根筋,直面惨淡的人生,直面淋漓的鲜血,没有妥协,不做退缩。你说我否定一切,我就是否定一切,但是我是真正见到了一切都不存在的真相而否定了一切。你要说我睁眼瞎啊,我就说你是傻,傻子才不假思索地相信现前所见呢!你要拿这个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来指正我,那你就是要和人妖上床。而且,我们的中道就是胜义,就是否定了一切而站在胜义空性上,自然远离二边。我们不在任何层面做任何妥协,没有折中,没有退让。

中观派—中道立于二谛

  下面我们就看一看,事情到了六世纪就发生了变化,清辨横空出世了。这里我引用一段清辨的《般若灯论》,也是为《中论颂》写得注释,是我从藏文翻译的。这部论唐代有汉译,但是删减省略比较多,所以从藏文看更清晰一些。

《般若灯论》第一品《缘之考察》(D 50a4−5):

  笔者译文:有人说:因为你在胜义上不承认内外处,所以有法不成,而由于所依不成,你就会有[因]义不成的过失。
  [回答]:在言说上我们承认彼之所依,即瓶、眼等处,以及差别性,因此,上述过失不适用,此[责难]不合理。

波罗颇蜜多罗译《般若灯论释》卷1《观缘品》(CBETA, T.30, no. 1566, 53a21−24):

  若第一义中,彼内外入皆不起者,法体不成,能依止坏,汝得因义不成过故。
  论者言:世俗言说实故,瓶、眼入等内外可得故,汝说过者,此不相应。

   “内外处”就是内六处、外六处,就是十二处,就是人们常说的蕴、界、处这些事物,由于你在胜义上不承认这些,“所以有法不成,而由于所依不成,你就会有因义不成的过失。”清辨是一个很善于逻辑,很懂因明学的人,像“有法”、“所依”、“因义”这些都属于因明术语,我们就不解释了。就说他设计的这么一段问答,别人说你不是否定一切吗?否定一切自然要在胜义上也否定,就是这世界上从真实上讲,根本不存在任何事物,你在终极的层面上,不承认有内外处,这样的话,你的立论就会出现逻辑问题。这个听起来有点耳熟吧,佛护也遇到过类似的指责。

  那么看清辨怎么回答:“在言说上我们承认彼之所依,即瓶、眼等处,以及差别性,因此,上述过失不适用,此[责难]不合理”。他说:在言说层面上我们是承认这个眼耳鼻舌身意、色声香味触法的,只不过我们在胜义上不承认。你看这就不一样了吧。

  我们再看清辨的一段话,也是当他面对别人问,你要说否定一切,就跟那个断灭见者没什么区别了。他回答了,而且还恶心了佛护一把,他在《般若灯论》把佛护挤兑了二十多次。他们古代的论师经常互相挤兑,看着可好玩了,跟武侠过招一样。

《般若灯论》第十八品《我与法之考察》 (D 188b1−6)

  笔者译文:一些内道和外道说:中观论者否认一切事物,所以与无见论者没有差别。对此有人回应道:正如,虽然同样都遣舍事物,凡夫不思择而舍,阿罗汉择已而舍,虽然同样都认定这个地方不好,生盲者与有眼人,两者是有差别的,那么同样,无见论者与中观论者是有区别的。而对方所指责的“[无见论者与中观论者]对于事物的真实性的理解是没有差别的”,他并没有说有差别,所以构不成回应。
  [对方]的上述责难并不合理。无见论者与中观论者何时被视作等同?是在言说时,还是在证见真实之时?先说在言说时,[无见论者]执著于拨无因果,因而根除善品而行于一切不善业道,所以损害了言说谛。而中观论者并不否认如幻如蜃景的因果联系,所以不行于不善业道,[……] 由于不损害言说谛,所以在言说上,无见论者与中观论者也是不相同的。于见真实之时,也不相同[……]

  清辨先叙述了一下这个问题,“外道”当然是非佛教人士了,有些“内道”,连佛教自己内部的人都有这种疑惑,说那你中观论者要是否认了一切事物,和那种主张无的“无见论者”,就没有差别了。“对此有人回应道”,注意,这个“有人”指的就是佛护,没有点名批评而已。有人这么回答,说这俩结论是一样的,只不过得出结论的过程不一样,所以他俩有区别,就好像“不择而舍”的凡夫和“择已而舍”的阿罗汉一样,又好像生盲者与有眼人一样,这些话我们前边读佛护的时候都见过了。

  然后你看清辨怎么评论,说:“而对方所指责的“[无见论者与中观论者]对于事物的真实性的理解是没有差别的”,他并没有说有差别,所以构不成回应。”等于没有回答嘛!人家没问你怎么得出来的这个结论,是蒙的还是真明白,人家就问你两个人的理解是不是有差别?你说,得出这个理解的过程不一样,这没有构成任何回应,所答非所问。这是他挤兑佛护的话。

  那清辨你说怎么回答?下面就是他自己的回答“[对方]的上述责难并不合理。无见论者与中观论者何时被视作等同?”他首先问,你问我的这个问题,说两个人的见解是一样的,你得先告诉我,你是在什么情况下认为俩种见解是一样的?一共有几种情况呢?“是在言说时,还是在证见真实之时?”你是在言说的层面上说,还是在终极究竟意义上说?那好,分开说。“先说在言说时”,也就是我们放在世俗言说的层面上讲,“[无见论者]执著于拨无因果,因而根除善品而行于一切不善业道,所以损害了言说谛。而中观论者并不否认如幻如蜃景的因果联系,所以不行于不善业道,[……] 由于不损害言说谛,所以在言说上,无见论者与中观论者也是不相同的。”注意“言说谛”就是世俗谛,这俩名是一个意思。“在见真实之时也不相同。”后边又讲在胜义上的区别,我没有引,先不管它了。你看清辨这里贯彻了他一贯的二谛视角,分成两个层面看问题,在世俗言说空,还是在胜义上说空。重点看他在说言说上有什么不一样。说:在言说上,一个断灭见者是不承认有因果的,而我们中观见者是承认有因果的,那种在言说上、在世俗上不承认因果的人,会胡作非为做坏事,而我们在世俗层面上承认有因果,虽然这个因果如幻如海市蜃楼一般,但是这个因果联系我们是不否认的,这样的话我们不做坏事,我们不行于不善业道,所以我们中观见者就和那些断灭见者区分开了。

  大家感受一下,清辨怎么建立他的因果、伦理、道德呀?不是说我们在做一个不存在的事的时候,有一个存在的离言机制发生了变化。他不在真实的事上建立因果联系,而在这个世俗的、假的上面建立。要知道,既然在世俗的、假的上建立因果联系,这个假就不能完全否认,也就是说,这个世俗言说就是要拿来说事儿的一个层面,它就不能是完全错误的,得是一个相对正确,只不过是不究竟的层面而已。

  所以,大家以后要是问别人关于中观的立场,问他说面前的这个世界不存在吗?基本上所有的人都会这么回答:从胜义谛上讲这些东西都没有,但是从世俗言说上讲,这些东西还是有的,所以说为什么要躲汽车呢?因为从胜义上讲汽车不存在,而从世俗上讲这个汽车还是有的,所以要躲汽车。这种二谛视角的分别回答,在中观学体系之中就是始于清辨,在龙树、提婆、《无畏疏》和佛护的著作里面都没有出现过这种句式。

  两种不同的建构方式、落地方式有什么胜劣之处,问题比较大,留给大家以后慢慢思考。这里我想说的是,这是一种立场上的变化。为什么呢?一会我们还会看到类似的观点,就是他们的中道架在了二谛之上。为什么我不是顽空断灭,因为我走得是中道,而不是行于一边,那为什么你走得是中道呢?因为在世俗谛上我承认有啊!那你说这个世俗谛能忽略不计吗?能完全否定吗?把它否定了你的中道就少了一只脚,少了一个支点。那么,说在胜义上我认为一切皆空,在世俗上我又认为可以有,这样的中道就是立于二谛,伦理道德也是建立在二谛上。

  中道是中观思想体系的根本立场,这就是为什么我管它叫作“立场的转换”,从龙树以来,根本立场是立在胜义之上的,到清辨这里就立到胜义和世俗两个之上,一边落了一只脚,那么这种结构也就意味着,世俗谛不能是尽错,所以二谛到后来就发展成了绝对真理和相对真理。所以,你现在要跟学习中观的人说,世俗谛都是错谬,他会不同意,他会说这世俗之中还是有一些相对正确的东西,又分出“正世俗”和“倒世俗”两个概念, 而我们前面看从龙树下来的体系,世俗谛皆是颠倒,《无畏疏》明确把二谛说成如实见和颠倒见。而到了中观派的时代,二谛是绝对真理和相对真理的区分,相对真理不是说它完全不对,只不过它是相对的,不究竟、不根本的,不是胜义谛而已。

  清辨是中观派的实际建立者,也是瑜伽、中观之争的挑起者。中观派后来被归为两大派,一个叫自续派,一个叫应成派。自续派的祖师一般就说是清辨,而应成派的思想体系主要是依据月称论师,7世纪的人。清辨比佛护可能晚上个几十年,他在《般若灯论》里一共挤兑佛护二十多次。而月称呢,也给《中论颂》做了一部注释叫《明句论》,反过来把清辨的观点驳斥了一个够,替佛护出头。所以我们过去总说佛护是应成派的先驱,月称是继承者。而事实上,我们看一下下面举的这个例子,别看月称替佛护出头来骂清辨,他在关键立场、原则问题上,恰恰受到了清辨很大的影响。

《明句论》:

  笔者译文:如果有人说:虽然如此,这些[中观论者]主张事体自相不可得[的事物]即是无,这样的主张与那种[无见论的]观点是同样的,则回答:不是。为什么呢?因为在世俗上,中观论者承认[事物]是有,所以不同。

  这里讨论的还是同一个问题,有人问:你如果认为事体的自性、自相都不可得,那就是啥都没有,这不和无见论是一样了吗?看月称怎么回答。“则回答:不是。为什么呢?因为在世俗上,中观论者承认[事物]是有,所以不同。”这很清楚了吧。所以大家不要光看表面现象,不要轻易相信概论书上的说法,一定要自己读原典。月称当然在很多问题上和清辨是对立的,他骂清辨骂得也很狠,但是在以二谛统摄空观和中道这么重大的立场问题上,他和佛护有距离,却和清辨站得很近。

“缘起性空”

  我为什么说从清辨开始中观派是一种立场的转换,是因为它的立场,也就是中道,架到了二谛之上,而此前的中道是立在一谛之上,就是胜义谛。那么到了后来,“缘起”也主要从世俗谛上来讲,所谓世俗缘起,“缘起”的意思也就有所改换,不再强调“无生”的甚深缘起,往往说缘起就是有生有灭。再比如“自性”,意思也发生了转换,虽然没有自性但是不妨碍有世俗的缘起生灭,从胜义上讲自性空,从世俗上讲缘起有,这就是“缘起性空”。所以“缘起性空”理论的背后是立场转换之后的二谛,这一体系也被总结为“真空俗有”或“真无俗有”,相对于瑜伽行派的“真有俗无”。 前面我们一直用来归纳总结的“一个原则”,到这里就不适用了,没法再说“无自性就是无所有”,得说在什么层面上无所有,是世俗上,还是胜义上。所以说有很多问题,立场改换之后是一个连锁反应,这是大乘佛教思想路线上的一次转折,这里就不细说了。

  所以,中观派以后二谛成为了支柱性理论,你问中观派为什么一切是空,怎么建立因果,什么是中道,离了二谛这个框架他没法回答,他们的理论处处贯彻着二谛,而我们看清辨之前的中观著作并不是这样。前面说龙树的《中论颂》只有一处提到二谛,而在清辨给《中论颂》写的注释——《般若灯论》之中,二谛句式出现了多少次?你们能想象吗?我粗略搜索了一下,六百多次。

  所以讲座的最开始我让大家做调查问卷,大家有一种诧异地感觉,怎么跟平时听到的都不一样啊?那是因为,后来的中观派占领了话语权,而且他们说自己的中观派是龙树的忠实追随者,是龙树中观思想体系的代言人。那么现在我们一梳理,发现好像不一定吧!瑜伽行派也有继承,是策略的转换,而中观派呢?是立场的转换。好吧,我知道说这些会造成很大争议,我会被别人的板砖给灭了的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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