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七、不立自宗
重点提示：
● 龙树没有自己的主张？
● 归谬与 “不立自宗”
● 悖论：“一切主张都是错的”
大家有没有想过这样一个问题。当龙树把一切命题都驳斥了的时候，会造成一个悖论，就会有人站起来对龙树说：你破得倒是痛快，一切概念都是错谬，那么，你说的这些，哪一个词儿不是概念？就算是一个否定性的命题，无余否定，它也是概念组成的呀！那你的这些概念不也是没有指示对象吗？没有指示对象的话，你说的这些话也没有一句是对的嘛，那你凭什么破斥我们啊？你说我们错了，你自己也一样错了啊！涅槃与生死都无毫厘差别了，我们说的观点，和你说的观点，两个空对空，也毫无差别呀！很可能会有人这么堵龙树。
那龙树会怎么回答？我们现在就看这一节——“不立自宗”。“不立自宗”是龙树一个观点，什么意思呢？“宗”指的是命题，现在甚至可以直接翻译成“命题”，古代翻成“宗”，就是主张的意思。不立自宗，就是我没有自己的主张，我没有自己的命题，这个可把研究龙树的人难坏了，尤其是国外的学者，因为有西方哲学或逻辑学的背景在，说一个哲学家，一个在人类思想史上作出了重大贡献的哲学家，声称自己没有任何主张，这该怎么理解？很多人说这样讲不通，甚至包括佛教祖师也有这么讲的，说你不要看龙树说不立自宗，其实他是有自宗的，“不立自宗”只不过是一个表法而已。确实有人是这么疏解的，因为一个讲法之人，没有自己的主张那你扯啥呢？这太难理解了！
其实，这个问题还可以结合前面我们提到的一个表述：“佛无法可说”，那你说这四十多年说了个啥？佛说法说了四十多年啊！你最后告诉我们无法可说，底下这些弟子都哭了。那么，我们怎么理解“佛无法可说”，怎么理解龙树“不立自宗？”
首先我们得确认，龙树确实是表示过“不立自宗”，因为有人对此的认识还比较模糊。我们看《中论颂》：
《中论颂》第13品《真实性之考察》：
【什】大圣说空法， 为离诸见故。
若复见有空， 诸佛所不化。 13.8
【今】胜者所说之空性，即一切见之出离。
彼等抱有空见者，即被说为不可救。13.8
什么意思呢？就是说“胜者”，这里指的是佛，佛说的“空性”，当然也是龙树所主张的空性，这个空性，是一切见之出离、之消灭，任何一个概念构成的见解、构成的观点、主张，都是要被这个空性打击掉的。那么可以问：你这个对我们一切见的破斥，这个出离，这个否定，这个打击，本身是不是一个“见”？是不是一个命题？是不是一个主张？于是说：如果你把这个空，把“一切法空”，当成一个见、一个命题、一个主张的话，那就是：“彼等抱有空见者，即被说为不可救。”你就没救了！意思是说，我的这个“空”，根本不是个主张，不是个见，你可千万不要把它当成见,“空”是为了打击见的，等你把“空”也当成一个见、一个主张的时候，那你就没救了。字面意思我们好像明白了，那么应该怎么具体理解呢？不好理解！我们再看一下《六十如理颂》：
伟大之士无论诤， 彼等即是无有宗，
彼等既然无有宗， 于彼由何有他宗？ 50
一个伟大的人，他不跟别人论争。说得大家都笑了，论争了好几天了，是吧！然后说为什么呢？因为他没有自己的主张，他根本不需要维护自己的主张。而如果他没有自己的主张，其实对他来说，连别人的主张也没有。我们再接着读《回诤论》的一颂，感受一下：
如果我有任何宗， 此过失即我所有，
然而我乃无有宗， 因此我即无过失。 29
前面的语境是，别人指责龙树，你别总说我们有毛病，你的毛病最大，意思是你自己这一套啊也全是概念，也无自性啊！龙树说：如果我有主张的话，概念的这些个毛病就属于我所有，但是我没有主张啊！那这些概念的毛病不归我呀！把球踢回去了。
什么叫不立自宗？很难理解。龙树也并没有展开解释，把研究龙树的人都难坏了。下面，说一下我的理解。
我们回忆一下前几节讲过的，龙树是怎么破斥对方主张的呢？归谬。什么叫归谬？就是我不说,我顺着你说，我只是把你的主张所必然要导致的一些推论摆给你看，这是我的主张吗？不是，是你的主张啊！我只不过分析给你看而已。我的确也使用了概念，我用的是我的概念吗？不是，都是你的概念！我哪儿有概念啊？大家明白了吗？
我顺着你的概念往下说，用你对概念的理解和组织方法，连逻辑规则都是你的，来捋出来你的自相矛盾，我是让你自己跟自己打架，从头到尾，从咱俩开始争论，到最后我破斥掉你的命题，这中间我都没有立过一个我自己的概念，我也没有立过一个自己的主张，我全是用你的，我哪有宗啊？我没宗！所以，如果你反过来质问说：是不是所有的概念都不可能有指示对象，所有的概念都是错的？没错啊！我太同意了！如果你再说：既然所有的主张都是错的，那你龙树的主张也是错的！我哪有主张啊！我没有主张。这就没毛病了吧。
“一切主张都是错的”，这算不算一个主张？如果算主张的话，那就是悖论啊。但是要知道，如果我真要主张这个命题的话，如果这句话是能够立住的话，要满足两个条件。第一，这世界上存在“主张”这个事物，“主张”是一个概念，概念背后得有一个所指的事物，其次，又说这种主张它拥有一个属性，这个属性是“错”，这也是个概念，也需要有清晰指向。满足这两个条件，这个命题才算成立。实际上呢，我根本不这么认为。所以前面般若经说过：一切唯名，名亦唯名。刚才我们讲，一切概念都是错的，这一个主张本身也是概念，我也没主张它。所以，所谓归谬，我就是顺着你说，你说啥我就说啥，然后我把你的主张之中所蕴涵的自相矛盾，掰扯给你看，我啥也不说了，你自己看吧。这里边每一个概念，包括对概念的使用规则，都是你的。这下大家清楚一点吗？
《杂阿含经》里佛也曾说过：世人与我诤，我不与世人诤，世人说有，我也说有，世人说无，我就说无，我不与世人诤，世人与我诤。这句话也不太好理解。龙树的“不立自宗”可以算是一个理解方法：你说有我就跟着你说有，你说无我还跟着你说无，等我把你的毛病捋出来了，你要跟我争论了，我没跟你争啊，是你要跟我争！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