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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一、说一切有部的空观
      ——人空法有

重点提示

 ● 有部认为,人是空,法是有
 ● 自性是判断事物是否存在的标准
 ● 自性恒有不变,作用有生有灭
 ● 一个原则:若有,则有自性,若无自性,则无(通用于对人和外部世界的考察)
  两个基本点:○ 人:无我/空;○ 法:有自性/有
 ● 有部理论所面临的问题

  

人空法有

  说一切有部,简称有部,从这个部派的名字上就能看出来,它是主张有的,它的观点很明确,人空法有,也就是这世界上没有人我,但是有客观世界,有法。我们先看一下他们的观点表述,看玄奘译《阿毗达磨大毗婆沙论》。这个论我们前面也简略介绍过,这是在西北印度的克什米尔地区,号称五百阿罗汉在国王的资助下做了一个国家重点项目工程,花了十二年啊,编出了一部佛教思想大百科全书。西北印度这一带气候凉爽一点,估计这儿的人坐得住,净写大部头的书,一写就是几百卷。还有其他几部大部头的,后面我们还会涉及。这个《大毗婆沙论》翻译成汉语有二百卷,也就是有一百五六十万字吧,要想通读一遍真的不容易,它里面不仅陈列说一切有部的思想,包括与之相关的各种辩驳,事无巨细都包含进来。

玄奘译《阿毗达磨大毗婆沙论》卷9 (CBETA, T27, no. 1545, 41a18–22):

  我有二种,一者法我,二者补特伽罗我。善说法者唯说实有法我,法性实有,如实见故不名恶见。外道亦说实有补特伽罗我,补特伽罗非实有性,虚妄见故名为恶见。

  你看这里区分了两种观点,一种是恶见,一种“不名恶见”,那就是善见。善见是什么呢?“善说法者”就是善于说法的人,他说法我是有的,外部世界是有我的。这里注意,世界存在的标准是什么呢?就是“法性实有”,这个法性就是指的法的自性,关于自性我们一会儿再细说。由于法性是实有的,所以你“如实见故,不名恶见”。它本来就是有,你说它有,这就是如实见,就是善说。而外道,也就是非佛教,“亦说实有补特伽罗我”,“补特伽罗”就是人,你说法有,外部世界是有,没问题,但如果你说主观世界这个人也是实有的话,因为人实际上并不实有,那你这就是不如实见,是“虚妄见故,名恶见”。这样有部的观点就亮出来了,这叫“人空法有”。

对存在的判断标准——自性

  那么就有问题了,你为什么说法有?道理何在?前面说佛陀在大范围内只是表明没有人我,世上的万法有没有?他没有明确说。而部派的这些思想家就要继续思考,不管说有还是说没有,都得找出来一个法的本体作为存在的标准,这就是“自性”。自性这个概念,如果不是说一切有部发明的,就是跟他们相关的那一拨人整出来的。自性就是法存在的身份,是世界存在的身份。你说法有,就得说它有这个身份,你说它没有,那你就得证明它没有这个身份。这个身份的特征是什么呢?我们比葫芦画瓢想一想,你找人我的时候,说这个人我是常一不变的,它还得能够完成人的种种任务,作生命现象的主宰。那么同理,法也得有一个不变的身份,不变的主体,而且这个主体也要能构成这个纷繁变化的世界。这就是,首先你得说这个法是什么,意味着把这个东西的身份给定住,然后你还要说这个法要干什么,要在如何这个世界上运行。那么这个法的不变身份就是自性。所以有部就开始分门别类,细致地分析一切法,什么法是有自性的,真实存在的,什么法是虚假的。于是,有部的阿毗达磨就形成了一个非常有特色的庞大的阐释体系,常有人把这个体系叫作佛教的“经院哲学”。“经院哲学”这个词往往意味着很繁复,还带有一丝贬义,有僵化的意思。但我们也可以不带贬义地来用这个词,因为人家的工作确实做得细致。

  有部认为这个世界是存在的,但不是说所有的东西都存在,有些东西只是一些世俗假立概念,是错误认识,并没有自性实体,所以要区分辨析。而辨析的标准就是自性,有自性的东西就是存在的,没有自性的就不存在。自性就是那个恒常不变的唯一的身份实体。当然,这个观念不仅限于说一切有部,这大体上是印度思想界的共识,就是组合的东西是不存在的。西方哲学也讨论过类似的问题,常举一个例子,说用木头打造一艘船,下水之后木头开始腐坏,坏一块换一块,坏一块换一块,等到下水十年后再来看这艘船,它身上所有的木头都被换过了,那么问你,这艘船还是不是原来下水的那艘船?这个问题跟前面考察的人我的问题也有点类似。如果你认为是同一艘船,这一艘船存在了十年,就得有一个船的自性,每一块木头都不一样,但是这个船性是一贯的,那么这个船性就是这些木板的领有者,这些木板换了一轮又一轮,而这个船的自性不变。但是你把整个船搜查一遍,所有木板、钉子,船性在哪儿呢?船性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?你找不着。所以这就是一个存在论的问题。如果你找不到一个能够从最开始那一刻一直保持贯穿下来的存在体,你就没法说它是存在的。

  这个例子就说明,船作为一个组合体是不存在的。当然你可以说,那也不是什么都没有,还有这些木头,木头是由分子、原子构成的,原子是存在,那么我们再另外讨论原子是不是存在的问题,总之你不能说船存在,船是肯定不存在的。古希腊的形而上学也好,印度哲学也好,他们的存在论或者叫本体论,研究非常发达。存在不是随随便便说的,不是你觉着有就是有,得有标准。而我们现在讨论存在问题,很多人都忘了先哲们已经思维过的、已经走过的路,还是稀里糊涂的,搞不明白问题的核心在哪里。你拿这个船的问题去问搞佛学的,他们张口就是,这还用讨论吗?一艘永远不变的船是没有的,但是一艘因缘变化的船是存在的呀!这就是你没搞明白什么叫存在论,变化的船不是船,因为没有船性,要成立船的存在,必须先得找到船,找到船的自性,船的身份,船的本体,你说有一个变化的船,组合而成的船,等于啥都没说,不管是西方哲学,还是包括佛教在内的印度哲学,这都是基本道理。

  印度人就很清楚这一点,他们常举的例子是“军”、“林”。 大家以后要读佛经,经常会看到这个比喻,说什么东西是不存在的,“如军林等。”军是什么?军队,林是什么?树林。佛教经论上会说,这个东西不存在,就相当于军队和森林不存在一样。那么大家第一反应就是,军队怎么就不存在了?树林为什么不存在啊?它就是不存在!因为没有军性,没有林性,你可以说一个士兵存在,那我们再单论士兵存不存在的问题,只要说这个军队是由多个士兵组合起来的,那么军队就是不存在的。现在大家能不能理解:从空间上讲,组合而成的东西是不存在的,从时间上讲,变化的东西是不存在的。

自性恒有,作用生灭

  所以,说一切有部要主张法是存在的,就以不变的自性为标准,将一切事物区分为假法和实法,没有自性的是假法,有自性的就是实法,实法就是真实存在的事物。那么我们要思考这么一个问题,你找到一个不变的实体作为存在的身份,你成立存在是为了解释世界,而世界显然是有变化的,如果这个不变的自性和变化的世界没有关系,解释不了山河大地、风雨雷电,那不是白找了吗?我们看有部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,还是看《大毗婆沙论》:

玄奘译《阿毗达磨大毘婆沙论》卷 31 (CBETA, T.27, no. 1545, 161a22–25):

  又散等言,不显诸行自性灭坏,但显诸行由无常灭无复作用,谓有为法自性恒有,由生相故有作用起,由灭相故无复作用,名为散坏破没亡退。

  明白了吧,有部找了两个层次,一个是自性,一个是作用。“自性恒有”,为什么叫“说一切有”啊,不是说一切东西都有,我们刚才说了,有部也说这世界上有的东西是实有,有的东西是假象,这个“一切有”,是一切时有,一切时候都有,也称作“三世实有”,三世就是过去、现在、未来。说一个东西是实有的,它的自性就必须不能变,就得永远是有,有时候有,有时候没有,那不行。存在绝不可能有变化,说一个东西有一个头,这个头之前是不存在的,从这一点开始它才存在,这就不符合本体论的一般原则了。但是,这样的本体论怎么解释变化现象呢?有部是这么说的,“自性恒有”,自性是一直都存在的,只不过有的时候没有作用,没有显现,由于生相的推动,它就生起了作用,由于灭相的阻碍,它的作用就灭了,但不是它本身不存在了,自性一直都在,只不过作用没了。这够高妙的吧!一下分成两层,又解释了存在的恒定身份的问题,又解释了这个动态世界的问题。我们再看一段:

玄奘译《阿毗达磨大毗婆沙论》卷 76 (CBETA, T27, no. 1545, 395c25−396a1):

  未来诸法来集现在时,如何聚物非本无今有?现在诸法散往过去时,如何聚物非有已还无?答:三世诸法因性果性,随其所应次第安立,体实恒有无增无减,但依作用说有说无。

  有人问,看见一些原来没有的东西现在出现了,你怎么知道它不是“本无今有”?一些东西现在是有,却消逝成为过去,你怎么知道它不是“有已还无”?这些都是很明显的现象啊。回答:“三世诸法因性果性,随其所应次第安立,体实恒有无增无减,但依作用说有说无。”过去、现在、未来这三世的法,只要它是个实有的法,它的因性果性,注意,它是有因果的,“因性果性,随其次第安立”,各安其位,要不怎么说是经院哲学,有部的因果解释系统运作得非常好,一环一环咬合,什么东西是有,它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和作用,怎么对它施加影响,怎么修行?产生什么样的结果,最后怎么到达涅槃。他们的系统虽然复杂,但是是一个非常精密的模型。“体实恒有,”只要说这个东西有,它肯定是永远都有,“无增无减“,从来没有变过,但是它的作用,有时候有,有时候没有,“但依作用说有说无,”所以我们就假说这个东西在这时候有了,那时候没有了。这说的多好啊!

  我们把有部的观点总结一下,还是一个原则,两个基本点:

一个原则

若有,则有自性,若无自性,则无

  * 该原则统摄生命主体和外部世界两部分,是通则。
  ** 自性: 恒有

两个基本点

● 人: 无我/空   ● 法: 有自性/有

  一个原则是:若有,则有自性,若无自性,则无。什么是有啊?法有,那就有法的自性。什么无自性啊?人。一般说“自性”偏重于法,但是把它放到人上,意思也是一样。主观世界的这个常一不变的自性就是人我,没有人我,那就没有人。所以有部跟原始佛教是同一个原则,只不过在有部这里,把这个原则应用、扩展到外部世界的范围上去了。原始佛教只讨论人的问题,不讨论法的问题,而有部就用同一个原则来讨论法,但是落实到两个基本点上,得出了不同的结论。有部认为,人是没有自性的,但法是有自性的。无,如实见其无,有,如实见其有,所以就是人空法有。

有部理论所面临的问题

  那么,我们再看一下,这样的一个看似非常精密的本体论哲学的高峰,有没有问题?首先想,一个恒有的自性和它的那个有时候有、有时候没有的作用,这两个之间怎么发生关系?因为作用是自性的作用。这里边有一个什么问题呢?有部其实玩了一个文字游戏,他们也从来不说自性是常,注意啊,他们其实认同有为法都是无常的,因为佛说过“诸行无常”嘛!“行”就是有为法,就是有造作有变化的事物。有部说我完全承认一切有为法都是无常变化的,但它的自性是恒有,永远有,不能变,变化的是它的作用,你看他们把那个“常”字给绕过去了。但是你说“恒”、永远有,和“常”,又有什么区别呢?就算让他绕过去,我们要问,一个恒有的自性,怎么和一个不恒有的作用发生联系?我们知道发生联系必然意味着对自身有影响,一个恒有的东西怎么和一个不恒有的东西发生关系,而还要保持自己的恒有不变,这个似乎很难解释。有部怎么说这个问题呢?他说“法尔如是”,就是这样,太深细了没法解释。那说这不是耍流氓吗?有部有他的办法,说就算我耍流氓,你给我不耍一个流氓看看!你说这世界是怎么存在和变化的?这下把球踢回去了。因为有部的理论的确已经很精巧了,我们不能指望一个精巧的理论能把所有的问题都解决。他的这个理论目前看还是挺好使的,为什么呀?你想想它和我们的经验高度贴合,我们对世界的认知,不就是既需要一个恒定的主体,又需要这个主体参与变化吗?有部说,那个本体是恒有的,所以我们解决了身份的问题,而又有作用的不同起现,所以我们解决了变化的问题,这多好啊,两个层面,互相配合,又互不相碍,既能解释存在又能解释变化。至于说这两个层面之间的微细关系,我说不清,你倒是给我说一个清的呀?你还有更优的理论建构吗?你给我不耍一个流氓看看!要么说有部是个高峰呢!

  那么,这一点就算让你糊弄过去了,还有一个问题,一时半会儿是糊弄不过去的。为什么你用一个原则就能证明法有人无?把你证明“法有”的这一套理路,搬到人之上,行不行?让这个“人我”常一不变,恒有,无始轮回而有,但是这个我的作用,有时候有,你们现在看见我在这儿,哪天我死了,我的作用没了,我到另一个世界去展示我的作用去了,行不行啊?也没什么不行的吧!而动摇了人无我就是动摇了佛教的根本。所以这里有一个什么问题呢?主张有我的外道如果要对佛教的基本理论进行反攻倒算,我觉得有部不太容易扛住。

  有部是这样一个路数:不能说佛否定了世界的存在,佛没有否定世界,而恰恰是由于世界存在,所以“我”是不存在的,你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是外部世界,而且你把这个外部世界看得越实有,这个“我”就被消解的越干净。貌似这样把外部世界做实,可以把这个主观世界掏空,把“人我”给消解掉,但问题是等人家反攻倒算的时候,你扛不住了。说这个外部世界可以这么样地有,“我”为什么不可以这么样地有?我没有找到有部对这一问题的回应,我觉得不好回应。你只能用双重标准,说主观世界就得这么说,客观世界就得那么说,所以还得耍流氓。

  我们刚才说了,对待外部世界的时候有两个选项,一个是有,你得找它的自性,一个是无,那你就得破斥它的自性。有部是主张“有”的阵营之中的代表,所以他们树立了自性的概念。那么谁主张无呢?是大乘佛教。也就是说,我们说的部派佛教,传说有十八部,基本上都属于主张“法有”这个阵营的,他们都认为世界是存在的,认为佛只是否定了人我,佛从来没有否定过世界,但是怎么建构世界,这些部派有各种不同的理论,相互之间也有争论,比如有部的“三世恒有”,其他部派就不怎么认同,这个我们就不讨论了,非常复杂,不容易说清楚,而且不是每个部派的理论著作都流传下来,有些观点只是散见于其他部派的引述之中。大体来说,这些部派是承认外部世界是有的,我个人认为,从哲学理论精巧程度上看,说一切有部最有代表性。下面再接着讲,大乘是怎么说“无”的。

   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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